郎欺 第47节(1/1)

    “陛下令,乱臣人人得而诛之。”

    他每念一句,史官便埋头记录一句,直至将整页纸张写得满满当当。

    史官都是春秋笔法,这短短的几句话已给文砚之的一生定性,遗臭万年。

    说到最后,郎灵寂微偏着头,“……特意让你们见最后一面。”

    王姮姬怒剜向郎灵寂,裹挟寒冰,胸口微微起伏,就差亲自上前斩杀仇人。

    自重生以来,他处处阻挠她,处处碍她的眼,她已忍耐到了极点。

    文砚之珍惜名声比性命更甚,此刻实无亚于千刀万剐,哀哀地低吟着。

    他牙齿都被染红了,瘦弱的身子板显然承受了重刑,声腔模糊,目光依旧坚定地望向王姮姬,好像在说,蘅妹。

    蘅妹,蘅妹。

    蘅妹,对不起。

    蘅妹,我们那些最快乐的时光……

    文砚之含情脉脉。

    王姮姬却没有理会他的含情脉脉,现在不是谈儿女情长的时候。

    她心乱如麻,急速思考着,如何以最小的损失挽回局面。

    要谈条件得有筹码才行,筹码越高胜算越大,可她现在孑然一身,并没有那么强有力的筹码能救她和文砚之两个人。

    郎灵寂今日这般明目张胆,定然拿定了十足的把握。

    她和文砚之隔着不到二尺的距离,却好像天与渊的距离,相望不相即。

    就在刚才,文砚之受到了笞刑,整整五十鞭子,仅留留最后一口气。

    这是对文砚之之前敢觊觎琅琊王氏贵女、弹劾琅琊王氏、在朝堂与士族对立的惩罚。

    郎灵寂在报复。

    当初掀起波澜的不仅有文砚之,还有王姮姬。

    文砚之既被惩罚,该她了。

    王姮姬捏紧拳头,婢女一左一右馋着她,实为禁锢,让她无法轻举妄动。

    郎灵寂慢悠悠套上一双手套,下人端来器皿,将器皿在火烛上烤了烤,里面的东西很快融化成浓稠的水。

    空气中散发着危险而熟悉的甜香,极度熟悉,却恍惚让人忆不起来。

    直到药丸完全融化殆尽,甜香充满室内的每一寸角落,王姮姬才恍惚惊觉。

    她本能地怔了下,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。

    是——那东西。

    蜡烛狰狞的火光,倒映在墙壁上,黑色的影子犹如张牙舞爪的鬼手。

    满室的甜香,如以甜美味道为外表伪装蛊惑人的毒药,氤氲着不祥的气息。

    这熟悉的傀儡线,这熟悉的操纵感。

    郎灵寂二指轻轻钳起她雪白的下颌,使她张开嘴。她泪水微湿,鼓着嘴摇头,两排白硬的牙齿丝丝入扣地咬合住。

    “来,张嘴。”

    她又不傻,坚如磐石决计不肯。

    他遂故意俯首去吻她上唇,驾轻就熟地捻,痒痒的感觉,使她的防线崩溃,浑身哆嗦,牙关漏出一丝缝隙。

    爱意的吻,纯纯变成索命的工具。

    “呃…“她溢出半截轻呼。

    郎灵寂精准捕捉到她的那丝缝隙,将融化的甜药摇荡均匀。

    她脸色白里透红,犹如一枝蘸水的兰花,带着几缕恐惧,问,“是什么……你要做什么?”

    “情蛊啊,你猜了很久的。”

    他未曾隐瞒,静静吓唬她,“现在就送你们这对苦命鸳鸯上西天。”

    后半句是即兴发挥的,虽然里面仅仅是情蛊,并非什么致命的东西,但他就是想戏弄她。

    叫她和文砚之情深款款。

    叫她逃婚。

    王姮姬秀丽的眸子瞪大,浓重的愤恨,喉管却已被打开。

    那么一瞬间,求生的希冀。

    当初悔婚是她和文砚之共同策划的,文砚之得了重刑,她自然也轻饶不过去。

    她不喝,像生病了耍脾气不喝药的小孩子。她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摆脱了情蛊,怎么能重蹈覆辙。

    郎灵寂将她清韧的样子尽收眼底,那么可怜,让人一瞬间回到了前世。

    那时候她形影不离地跟在他身后,像一个小尾巴。他不用担心把她弄丢,她永远紧紧跟在他背后,甩也甩不掉。

    前世,他从籍籍无名到位极人臣的荆棘之路上,有她每日每夜地付出,对他至诚的呵护与照料。

    他们的关系虽说不上多恩爱,却也是相敬如宾。唯一的一次剧烈争吵,是因为许昭容的事。她是个倔强脾气,只要他一人,一世一双人,否则就玉石俱焚。

    他们当时话不投机,互相怄气,半年多时间没见过,她怄气过世了。

    说实话闻她死讯时,他有些遗憾,并不想她年纪轻轻就去了。

    她应该挺恨他的,一次也没来入梦。

    他捧她一瓮骨灰安葬后,索然无味,失了再娶的念头,一直鳏夫一人,屋子里摆着她的灵位。

    之后的几十年,他时不时去她坟前,一坐就是几个时辰,和她的魂儿静静待会儿,看天边的云,草色青青,幻想如果她还活着也不错,肯定和他一样白发苍苍了。

    郎灵寂停了停,神色如清冷之夜抚摸伤痕的月光,问:“有什么遗言?”

    长指稍稍放开了她。

    王姮姬埋头咳嗽两声,自顾自地抽泣着,似一棵风中凌乱却又坚韧的小草。

    她偏歪着脑袋,最后望了望外面的风,树,曾经幻想过的美好幸福生活。

    片刻,她低落地说:“……每年清明时节,替我去爹爹坟前烧香尽孝道。”

    郎灵寂挑挑眉。

    他应了。

    她挺直腰板,极力控制酸软的喉舌,又说,“好好辅佐我二哥,他是将帅之才,扬名显亲,保王氏永世昌盛。”

    郎灵寂再应。

    “还有吗?”

    她应该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吧。

    王姮姬似乎已经没有其他愿望了,怀着最迷离的态度,说,“……把我和文砚之埋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郎灵寂瞬间冻住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王姮姬出奇的平静,实话实说,“我叫绣娘赶订了嫁衣,一针一线缝的,生时既然穿不上,死后便穿一穿吧。”

    郎灵寂道,“你的遗言居然是惦记文砚之。”

    他其实一直想知道前世临死前她想对他说什么,死的那天,她曾派冯嬷嬷给他传信,说务必来一趟,可他从宫里赶回时,看到的只有她血色尽褪的寡淡尸体。

    王姮姬却蔑然地侧了脑袋,和春日宴那日拒绝他时一模一样,性如白玉烧犹冷。

    她毫不留情地嘲讽,“不惦记文砚之,难道还惦记琅琊王您吗?”

    郎灵寂心中的执念顿时塌陷下去。

    他瘆黑的瞳孔中迸溅出寒光,冷笑了声,也不再啰里啰嗦地讲情分,抬手将药悉数给她喂了进去。

    “唔……”

    微甜的液滑过舌腔,像稀释过后的,王姮姬依稀觉得味道无比熟悉,是前世最爱的糖果味道。

    记忆深处——

    “你喂我。这是学乳茶,甜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在写字。”

    “不,偏要你喂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在写字。”

    “你喂我你喂我,我偏要你喂我,不喂我我就总打扰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一生,都能喂我吃饭吗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记忆变得模糊扭曲,逐渐看不清样子,葬送在最深的深处。

    曾经的美好裂为碎片,如雪花般纷纷扬扬地洒下来,最终化为一片虚无和沉寂。

    王姮姬并没什么痛楚,甚至有种四肢百骸血液流通的轻松感觉,可以清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重新栽种进了心脏。

    这种感觉久违了,飞快在她体内蔓延,直至占领每一寸角落,每一个血管。

    情蛊。两世都在她身体内纠葛的东西。

    神志模糊之际,听郎灵寂抚着她的面颊,垂在耳畔低语,冰凉又温柔,回答她那最后一条遗言——

    “姮姮,你休想。”

    相见

    王姮姬失踪多日, 王戢作为她的亲哥哥,从最初的焦虑慢慢变得麻木绝望,极度痛苦之下, 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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